宋茵陳淚痕幾乎沒有干過，整日機械地穿梭于單位、醫院和家。縱然早有精神準備，可即將失去僅有的親人，她眼里依舊隱隱惶惑，如離巢的幼鳥。

路展看在眼里，又無從開解，他實在沒辦法再看著她哭。

于是他把路遠接來了。

路遠坐著輪椅繞著宋茵陳轉圈，笑得開心，“小嫂子你長得真好看哎！哥你真有本事！”

宋茵陳看著十六七歲、膝蓋以下空空的小姑娘，一時不知如何言語。

路遠笑瞇瞇歪著頭，“嫂子你嫌棄我嗎？我生活都能自理，不會給你添麻煩的。”

宋茵陳心里一酸，慌亂地擺手，“不不……我沒……”

路遠前仰后合，“哥你看我嫂子眼淚都快出來了，哈哈哈太好玩了……”

路展手插褲袋，事不關己地微微笑。

路遠是個不知愁的話癆，每天除了上家教課、復健、玩VR、上網，就是圍著宋茵陳嘰嘰咕咕不停地說話。

于是托她的福，宋茵陳短短幾天得到的關于路展的信息比這幾個月還多。

她知道了父母車禍去世后，參加夏令營逃過一劫的路展和車禍中失去雙腿的路遠，是如何輾轉于爺爺叔叔家艱難長大。

她知道了路展為何生冷不忌什麼委托都接——十幾年來學費、生活費、妹妹的藥費醫療費全都自己賺，拼命賺錢已經成為他的生存本能。

她知道了路遠在爺爺家過得壓抑。路爺爺重男輕女，叔嬸以兄妹倆的恩人自居，幾年來對經濟已有起色的路展苛求頗多。

路遠聳聳肩膀，“到底不是自己的孩子，又是個殘廢，時間長了難免厭煩。

我無所謂，只苦了我哥，生生活成賺錢機器。”

宋茵陳明白，她云淡風輕的背后是小小年紀便經歷人生變故的無奈。心酸同情之余，自己的悲傷倒放下幾分。

初冬的時候，宋培德去世了。

死亡經過漫長的鋪墊，不再神秘可怖。宋培德回光返照之時，甚至是如釋重負的，他笑著告訴女兒，他要去和她媽媽團聚了。今后的日子，讓她別再那麼乖，別總怕行差踏錯，人生苦短，肆意一點又如何。

有路展一路相助，父親的喪事辦得很順利。骨灰安放到骨灰堂那天晚上，宋茵陳終于無法再保持忙碌緊繃的狀態，巨大的悲傷鋪天蓋地地涌上來，瞬間沒頂。

窗外的路燈投進昏暗的光線，她抱著膝蓋坐在床上，手里握著一張時間久遠的全家福。

爸爸媽媽，謝謝你們忍著病痛，努力陪我那麼久。我們，來生再見了。

門開了，輪椅骨碌骨碌搖進來，宋茵陳趕緊抹一抹臉抬起頭，“遠遠，還沒睡？”

路遠慢慢過來抓住她的手，“嫂子……”

“路遠，回屋去。”路展靠在門邊，眼睛看著宋茵陳。

“我不。”路遠回頭，“哥，你也過來。”

路展看著宋茵陳，她低著頭，兩人都在等。

片刻后，路展走進來，沉默地站在落地窗前，望著窗上映出的那道單薄身影。

“嫂子，你給我講講你爸媽唄。”路遠對哥哥警告的眼神視而不見，“電影里說，只要活著的人還記得，逝去的靈魂就不會消散。”

宋茵陳看著全家福，良久輕輕道：“好啊。”

泛黃的記憶緩緩鋪開，宛如昨日。

父親拿一味中藥給她起名字，希望她像茵陳蒿一樣生命力強，隨遇而安。

母親病重的那兩年，強打精神每天給她寫信，恨不能將女兒人生中的全部必經階段一一叮囑。

市中醫院引進有成癮副作用的力神保健口服液，父親阻止無果，毅然辭職。為保障她衣食無憂，他輾轉多行，遍嘗辛酸，歷盡辛苦。

……

路遠迷迷糊糊地嘟囔：“原來有爸爸媽媽陪著長大是這樣的……嫂子我很羨慕你……”她熬不住，心安理得地睡了——沒關系，還有哥哥在聽。

見路遠呼吸平緩，宋茵陳也閉上眼不再說話，一室寂靜中感覺到路展走過來，將她們相握的手輕輕拉開，小心抱起路遠送回房間。

宋茵陳倦極，抱著相片蜷身沉沉睡去。所以她無從知道，后來她的手又被人握住，有人守在她床邊，一夜無眠。

父親一走，宋茵陳不知在這場臨時婚姻里自己該如何自處，卻又貪戀能夠見到路展的日子，只好鴕鳥一樣自欺欺人地不去想，心無旁騖地把所有照顧人的本領都用在兄妹倆身上。

路遠來了以后，路展在家的時間慢慢多了，宋茵陳看著路遠和哥哥親昵地揶揄說笑，要很努力才能掩飾住眼里的艷羨。

妹妹這個開心果也沒辦法讓宋茵陳心情明朗起來，路展一腔不合時宜的情愫無從抒解，寢食難安，一籌莫展。

春節快到了，路爺爺催路家兄妹回去過年。路遠放下電話來廚房里和宋茵陳吐槽：“什麼過年，讓我哥回去上供還差不多。我二叔倒洋酒賠了，我爺又惦記著讓我哥給堵窟窿呢。”

宋茵陳把調料包放進湯鍋里，笑著只聽不說話。

路遠想想就生氣，“我爺為了我哥每月給的那兩萬多生活費，想方設法不讓我來找我哥，一會兒說把我送走怕人說閑話，一會兒說這邊沒房我沒地兒住……”